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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5 13: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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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期三下午差一刻三点钟的时候雷奇队长过来拜访我姥爷。我姥姥告诉他现在正是我姥爷禁止任何人打扰的午睡时间。我姥爷在他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从里屋走了出来。“这是我外孙。”我姥爷指着我说,“里面还睡个小的。”雷奇队长走过去和他坐到沙发的同一侧。我姥爷叫我去拿点冷饮。“太热了,听说工厂都停工了。”我姥爷说。我姥姥在厨房把最后两杯菠萝汁塞到柜子里。她可不喜欢警察会把案子查到自己家里来。“什么都没了。”我告诉我姥爷,“正烧水呢。”“啊,不必了。”雷奇队长点起烟,“您有孙子叫杜宇琪吧?”“是啊,他是我最大的孩子,过了夏天就满十八岁了、”雷奇队长手中的烟上已经挂了两厘米的烟灰,他向四周看看,发现电视顶上有一个白瓷烟灰缸,起身走过去,烟灰在途中突然掉下来。他低着头看着像雪花一样散落的烟灰,在最后一片烟丝飘到地板上之前他冲着我姥爷说:“就我们所知道的,他搅到了案子里面。”我外公听后不紧不慢地卷起纸烟,当他认为烟丝刚刚合适的时候就叫我先出去,“还有,跟你姥姥说,水用不着再烧了。”<BR> 不过我姥姥还是把沏好的茶水送到客厅,想去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然而不一会她被赶出来了。“难道我们家里真藏着凶手不成?”我姥爷和雷奇队长在里面谈了一个小时,之后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姥姥端着水进进出出好几回,依然弄不清他们在谈什么。那座檀木古钟敲过五下后她让我进去问问晚上留客人吃点什么好。她认为这么说即使是再不识趣的客人也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我去问了,要不是我姥爷坚持挽留的话,他确实就要离开了。“留下来,你还没陪我吃过饭呢。”<BR>一开始我姥姥一句话也不说,装出喂我表弟吃饭的样子。而我表弟却不停地问那两杯菠萝汁哪去了。我姥爷劝劝雷奇队长喝酒。“睌晚上还要走些地方,我真喝不了。”于是我姥爷就斟满了自己的杯子。那个巨大的酒瓶里养着那么多奇怪的动物,每次倒酒我都害怕沉睡在枸杞底层的海马以及将人参缠成一圈的花蛇会从瓶口钻出来。“他说晚上要过来和您谈谈的。”雷奇队长说。“谁呀?还要来?”我姥姥停下来看着我姥爷。“回家之前他想先到这来。”雷奇队长冲我姥姥笑笑,“看得出来,他难过得要死。想想也是,走了两星期后就这么狼狈地回来了。”“两个星期?”我姥姥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找到宇琪了?”<BR><BR> 雷奇队长与我姥爷告辞的两个小时后,我表哥杜宇琪仿佛身后拖着无限长的夕阳那样疲惫地站在了大门外。就算我姥姥那么想知道杜宇琪在离家出走的两个星期里都去哪儿了,我姥爷也始终盯着窗外飘落的柳絮而无应答。跑去开门的我姥姥因为我表哥的落魄而尖叫起来:“天啊,别跟我说他们把你抓去挖煤了!”我表哥茫然地摇摇头,将背包从双肩卸掉,同时有一些泥沙抖落下来。他左手拨一下由于汗水而贴在额前的又长又乱的头发,走到我姥爷身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姥爷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样子仅仅是将目光从柳絮那里缓缓移到杜宇琪的脸上,“要知道,过了这个夏天你就十八了。”我表哥从背包里掏出几张沾满油渍的报纸,接着去书架找出了积攒近半个月的晚报带到浴室。“你本来就该好好休息。”我姥姥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在洗澡这么惬意的享受中还要费脑筋做其它的事情。“没关系,奶奶。”杜宇琪关门时对她笑着,“我就是想看看半个多月来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BR>隔着门我们听见水流的声音,里面的热气从门底缝一点点钻出来。我姥姥告诉他如果感到气闷的话可以打开排风扇。不过没人回答,可能是水声高过了我姥姥的话音或是杜宇琪的答话。我表哥杜宇琪将水笼头开到最大,外面的虫鸣声及叫卖声都消融在水声之中。池子里的水位迅速上涨,直到淹到水笼头声音才逐渐变小。之后水便从浴室的门底缝流出来浸湿了地面。要不是有哭声从里面传出来我真的认为我表哥已经死在了五十多度的热水之下。那是杜宇琪的哭声,开始低低的,像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几分钟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就在里面失声地痛哭起来。很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将那种声音遗忘,一种可以漫过水面浮在空气,可以将玻璃击碎的声音。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到底经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使人如此伤心。后来有个女孩告诉我,假如一个人痛苦到极致,眼睛就不再是泪水的唯一出口,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流出眼泪,譬如你会伸出手指迎着阳光哭泣,或是仰望天空在心口流泪。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从底缝渗出来的或许并不是充满柠檬香泡沫的温水,那是我表哥杜宇琪的泪水,他的全身都在哭。他平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泪水渐渐漫过身体,溢出浴缸,沿着红色瓷砖流到外面的蜡油地板上。风过之后会留下乳白色的颗粒,醮在食指舔一下,稍有咸味的那种。<BR><BR>直到我从长大以后都不知道我表哥在那一段时间曾经离家出走十五天而没有给家里留下过任何音讯。我太小的时候不了解此事是因为没人认为给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解释他表哥怎么会突然失踪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当我慢慢长大时家里面已不提起我表哥,包括他的父母---我舅舅和舅妈。我姥爷还活着时他们有时会应答他几句关于杜宇琪在外地念书的情况。然而自从我姥爷去世后,几乎没有任何人再想起我表哥。逢年过节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他们对我姥姥聊工作,说说以前的朋友,偶尔会回忆我舅舅姨妈他们小时候有意思的往事。到最后实在无话可谈他们就陪我姥姥打麻将,只是唯独不提“杜宇琪”这三个字。要不是十年以后我在北京偶然地遇上了我表哥杜宇琪,我真地他在在人间消失了。当时看着他我简直不能将他的容貌和记忆中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并不怎么说话,这令我感觉对他来说自己仿佛是个陌生人,以至于我们只是默默地喝扎啤以及吸那种先把珍珠吃掉的奶茶。我想不起来是我忘记了问他那时为什么要失踪了十多天后便不成样子地回来了,还是我问过的而他却根本没有回答我。总之,即使那次的出走只是个小小的预演,那么一年之后他在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彻底地离开了长春,以后再也没回来过。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会令我舅舅和舅妈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然而似乎他从未在意过父母,仿佛是就此远离自己的伤心地一样了无牵挂。在北京杜宇琪摇着粉红色的奶茶告诉我,我是他这十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位家里人。<BR><BR>虽然我姥爷对雷奇队长说过他要和我表哥谈一谈,可是整个晚上他也没去找杜宇琪说什么。他静静地坐在床旁直到我表哥深沉入梦,然后在黑暗中他对着窗口一边吸烟一边哼唱着那些听不懂的戏词。他将谈话的时间推迟到第二天早餐之前,连同我姥姥也不清楚他们在客厅都说了哪些事情,在饭桌上她还狐疑地看着杜宇琪:“告诉我,你真的知道毛毛是怎么死的?”我外公示意她别问这个。杜宇琪用匙子摇碎豆腐脑,“我真的不去了,爷爷。”“嗯,不过我还是得参加的。”“什么?”我姥姥问。我外公将几个用过的空碗摞到一起放进水池里,回头说着:“毛毛的葬礼。”<BR>我表哥杜宇琪在九点一刻背着旅行包回去了。那时太阳已经升至东南之间的斜上方,他顶着三十五度的高温从昆明一路一直走过迎春路回到了家里。此后的一年多他来我姥姥家只有两次。第二年初的春节他来了,满天鸣响的爆竹声令每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在那一年的八月末他来和家里人告别,七天后他去了北京,此后谁也没再见到他。不出一年他终于因为要中途退学在信里和我舅舅闹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长春,甚至在我姥爷由于突发性心脏病死去的那几天也没有前来与他告别。我姥姥将丧事延期了七天之久,每天夜里都在企盼杜宇琪从天而降,然而直到尸体生出了气味也不见他的身影,连问候的电话也不曾响起。那场过于悲凉的葬礼过后,人人都绝口不提我表哥,仿佛是大家彼此约定的一样。<BR>好多年以后我在三里屯的一个小酒吧见到了他。我说家里的亲戚都挺挂念你的,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令他们很痛心。就好象他没听到我的话一般,他长吸一口气鼓足劲儿对着插在柠檬汁的吸管吹气,杯中的果汁下面生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涌上来溅到他脸上。他向我要了一张面巾纸,摘下眼镜在闪烁不止的灯光下反复擦着镜片,看着反射七色光圈的镜面他告诉我:“别怪我,杜宇琪早就死了。”<BR><BR>我告诉他我姥爷---你的爷爷死于你上大学两年后一个雨夜的凌晨两点一刻。虽然我姥姥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他找来了那么多认识的以及陌生人来给他送别,但在规模上还是无法与毛毛的丧事相比。在毛毛父亲的邀请下,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到场表示哀悼。覆盖着白花的汽车挤满了整条东风大街,好多人都在快要到殡仪馆的时候下车围着那辆挂满毛毛黑白遗像的灵车缓慢前行。下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车前“张雨卉”这三个字上面,像是流金从每个人的眼前掠过,那是毛毛的名字。<BR>毛毛的父亲对到场的所有人以一种悲壮得令人心酸的语调讲着话。悲伤在他心中凝成一个结,原先那些羡慕他拥有财产及官职的人现在开始以强者的姿态去同情他。他用不成调子嗓音说他这一生绝对没想过要去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这几天总在不断回忆自己可怜的女儿。“我不愿意令你们也沾染到我的痛苦。”他洒着白色的花瓣落在毛毛的身上,“让她安心地走吧。作为父亲我保证,那个残忍的凶手是绝不可能逍遥法外的。”<BR>整个葬礼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包括市长在内的所有领导说了些简短而伤悲的悼辞。毛毛的父亲始终在一旁目光呆滞地望着一只反复飞旋的黄蝴蝶,十指紧紧插在一起拄在下巴上,强忍着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毛毛那面色苍白的后妈在忍不住地痛哭之后晕倒在大厅外。在场的任何人,尤其是我姥爷这时也已经明白,曾经怀疑这么脆弱的女子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我姥爷抓住我的手,他怕我在伤心的人群中迷失方向。毛毛的爸爸拒绝接受任何人的馈赠。“你们能来就是我最大的安慰,真的感谢大家。”他和众人一一话别的时候说,“这是我女儿死后的荣光。”随后他撕下一张白纸,慢慢叠成一只纸鹤,咬破手指,用涌出的浓血细心地写着“张文再唯一的女儿”,连同毛毛的一只白色瓷猫放到墓碑旁。成团的杨柳絮在飘舞的过程中被墓碑挡住而缓缓地落在下面开放的蒲公英上。五年后,市财政厅厅长张文再先生也葬与此地。<BR><BR>我大学毕业时对我父亲说我打算留在北京,于是我白天去各个公司找工作,夜里在酒吧做服务生。我对所有的公司的经理说我学的是防黑客的那种专业。他们都是说过一段时间再给我答复。一个多月我都穿梭于不同的公司之间,同时我也做了四五十夜的服务生。我幻想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收到十余家公司的应聘书供我挑选。我常常担心在哪一天我的调酒技术会比我所学的专业还要熟练。我父亲劝我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好还是回去生活。他来信告诉我:“在长春你可以过得更好。”<BR>我表哥杜宇琪每天夜晚十一点左右都会提着一个皮包独自去我们那里。皮包里装着他写过的稿子和白纸。他通常要一杯扎啤,之后就拿出纸笔借着彩色的昏暗灯光一直写到早上六点半。有时候他会伏在桌上不知不觉地深沉入梦。酒吧里有很多奇怪的人,有人会用画笔在桌子上、墙上或者酒饮单上画下各种事物的速写,还有人会在凌晨四点钟写一个谱子求乐队演奏。我真想不到这里面会有我表哥杜宇琪。由于家里人从来不提起他,使得他在我的记忆中只是忧郁的一个解释。有一次他的酒被那些喝醉的人碰洒了,浅黄色的酒水在桌子的右上方向四周漫延。他叫人拿些纸巾来擦干他那晚写下的文稿。他用纸巾仔细吸稿子上的酒沫。在每隔三秒闪一次的灯光中我看见整张写满小字的纸上四次出现“毛毛”这个名字。看着他我渐渐回想他十年前的样子。“杜宇琪?”我接过那些吸满酒水的废纸巾问他。他仰头望着我,从桌上的烟盒挑出一支还未沾湿的烟点上。“我是你表弟,”我向他伸出右手,“在长春的周贺。”<BR><BR>警察局在星期天的早上给本社区的每一个信箱投放了一份打印好的公告,同时将一张放大了的贴在花园正门的宣传版上。我的姥爷在午饭过后等张爷爷下棋的一个多小时里大声读了三遍,然后把它压在茶几的玻璃板下默默地思考着。上面说凶犯身高一米七三左右,o型血,手臂上有指甲抓过的伤口。“连张照片也没有,”我姥姥洗着衣服说,“分明是他们查不出来了嘛。”张爷爷拎着烟丝进来时我姥姥下楼去晾衣服。他们下过了两盘我姥姥还没有上来。第三盘刚开始她把带下去的湿衣服又连着盆端上来了。“你想起来没有?”我姥姥指着姥爷问,“那天宇琪来时手臂不是有伤吗?”“我知道。”我姥爷迫不得已地跳了步卧心马。“别下了。”她跑过去推掉棋盘,“他是什么血型来着?帮我想想。”我姥爷把散落一地的棋子一一捡起,但记不清它们原来的位置了,“应该是o型。”一直在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的张爷爷将棋子摆回原位。“天哪,”我姥姥回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子早在春天时就被我表弟从中间撞出一条裂纹,“去年过节时他刚好一米七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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