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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30厘米长发,竟然就可以缠住一个男人的心。她瘫坐在地上,将小可阿姨的照片撕得粉碎。我喜欢小可阿姨,喜欢她明亮的眸子,雪白的牙齿,还有30厘米长长的头发。她本来是我的小可姐姐,可突然间爸爸说:傻丫头,以后要叫小可阿姨喽。他笑着将手搭到小可姐姐的肩上,小可姐姐就变成了小可阿姨。他们走得时候,妈妈不让我跟去吃海鲜,还给了我一巴掌。因为我说,小可姐姐的头发真好看。从此我再没见过爸爸和小可姐姐。
那时我还小,只会顶着娃娃头满大街找那种五毛一张的彩色贴画。可人总要长大的,我又不是彼得·潘,转眼我就长大了,心思长得和头发一样又密又长。每当我吭哧吭哧洗头的时候,妈妈就会不屑地说:小丫头头发洗那么勤干吗,改天去剪了。说归说,我的头发还是好好生长着,不屈不挠。妈妈太忙了,偌大的公司要她掌管,怎么有时间管我。她所能做的,就是请了一个小保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四川来的小保姆烧菜辣得惊天动地,我也由此养成了非辣不吃的习惯。挑食自然很严重,于是17岁了我还是面黄肌瘦,发育不良。但这并不妨碍头发的生长,在我的精心呵护下,我的头发乌黑而坚韧。可是,谁又知道,我对头发这么用心,不过是因为X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呢?
分班后的第一天起,X 就坐在我的后面。我不是有意把墨水甩到他雪白的T恤上的,所以道歉时也没怎么不好意思:" 啊呀,对不起!要不我帮你洗?" 他竟然二话没说就把T 恤脱了,递到我面前:" 行啊,没什么,别在意。" 我呆了。谁都知道这是随便说说的,他怎么当真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桌洞里掏出了皇马的球衣,边向外跑边往头上套。班上几个平时被我整惯了的男生也抱着球跟出去,还坏笑着冲我喊:"Y,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我是跟一帮哥哥在"枪林弹雨" 中混大的,还不知道什么叫脸红呢。洗就洗,谁怕谁。
隔了一天,我把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T 恤还给X 时,他睁大眼睛瞪着我,像吃了一颗怪味花生。我忍不住笑了:" 你这么健忘啊,不是你让我洗的吗?" 说完我就回过头去,将一头黑发甩得干脆果断气势磅礴,好像被墨水溅到的人是我一样理直气壮。后来他告诉我,其中一根头发轻轻落在了他的白T 恤上,黑得触目惊心。我很想问他是怎么处置这根头发的,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补充说:其实你的头发挺好看的。当然,这都是后话。
T 恤事件本是个偶然,我们却由此开始注意对方。他的语文成绩总是很漂亮,于是不懂我为什么连语文都能挂彩,就像我不明白他怎么连排列组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一样。在经历了互相诋毁和贬低的战斗后,我们终于意识到马克思主义联系观点的重要性,资源共享,优势互补。一管透明胶不仅传递着中华民族语言文化的魅力,还承载着世界语阿拉伯数字的精髓。都说作弊可耻,可是,在老师密切监视的高压环境下,当我成功拿到还带有他手温的透明胶时,却有一点点幸福。幸福,夸大了呵,但请容许我使用这样的字眼,当时的感觉,的确难以描摹。
那时很流行用透明胶作弊。在学生中流行什么总是很快的,染发也是。染发风刚开始刮的时候,X 的同桌Z 就挑染了刘海,红色。我跟Z 开玩笑说你活像一个鸡冠头。他就反驳道:你的头发长啊,去染个五颜六色的鸡尾巴不错。我说好,只要你赞助我染回来的MONEY.X 一直在旁边听着,还傻笑,听到这儿突然对我说:" 干吗染啊,其实你的头发挺好看的。" 我完全沉浸在跟Z 唇枪舌剑的氛围中,用哪根神经想都觉得X 是有下文的(就像那次他夸我白,后来我才知道是白痴的意思)。我微笑着看他,随时准备回击。他也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不自在的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迅速回转身,心却开始跳得厉害。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说过我。那些慈祥的老婆婆或是妈妈的同事会抚摩着我的头由衷的说" 这个孩子真聪明" 或是" 这孩子真倔" 之类,却没有人像对其他女孩子那样对我说" 皮肤真白""眼睛真大".其实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光鲜漂亮讨人喜欢呢?而我,唯一可以骄傲的,就是这头长发吧。乌黑坚韧,没有一丝分叉。" 其实你的头发挺好看的。" 我喜滋滋地回味着。
自此我便对头发倍加用心。不为别的,就为X 坐在我的后面。除了我,他就是跟我的头发最近的人(想到这一毫无道理又牵强的微妙关联我就忍不住笑)。我怎么能给他看因出油而亮得发腻的头发呢?所以洗吧。洗头的时候,整个心情都明亮起来。当我披着还略微潮湿并带有清香的黑发在他面前坐定时,仿佛感到他注视的目光,正蔓延过来,淹没每一根头发。
这样一来,我的头发虽然不是班上最长的,却成了最惹眼的。Z 好奇地问:Y ,你的头发到底有多长?我矜持地笑笑:不知道啊,又没量过。
第二天,箫竟然找来一把长尺,扬言要解开这个谜。我威胁他要是敢拔我的头发,就等着去少林寺报到吧。他诡异地笑笑说:" 就知道你不好惹,咱们早有准备了。" 他把桌洞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扒出一本地图册。翻到中间时,我看到一跟乌黑坚韧的头发,在东非高原和大西洋上蜿蜒。
" 噢!噢!" 有人开始怪叫了,装听不见。X 认真量起来,最后一本正经的对我说:"29 厘米。" 29厘米,29厘米,当时我对这个长度完全没有概念,也想不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竟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长度。
自学考试占用考场,所以我们放2 天假。同样家离学校很近的X 和我,却被安排一大早到校打扫卫生。本来就极不情愿,干到中午了我们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阳光很刺眼,我们站在栏杆前,吹着若有若无的风,稍作休息。他摊开刚洗过的手,说,你看。我看过去,无数水的小微粒游走在他细密复杂的手纹之间,在明亮的阳光下,斑斓澄澈,星星点点。那一刻的感觉,是晕眩还是心动呢?我摊开手,是同样的景象。我们为这孩子气的举动笑了,然后都盯着手心不再说话。突然,他将宽厚的手掌覆盖在我的手心上,说,你的手真小。我便傻傻的去比较我们的手,他却看着我笑出声。我惊觉上当,挥拳要打,又停在半空。他流鼻血了!从未流过鼻血的我,又紧张又激动,手忙脚乱的找出面巾纸,竟不假思索就他擦起来。他很镇定的任凭我做这一切,始终微笑着,还轻轻地说:"Y,等你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我们去看海吧。" 是啊,我的家乡在海边。湛蓝的海水,金黄的沙滩,一直是我炫耀不休的话题。每当我不厌其烦向周围同学介绍时,X就会望着大家却也望着我,插一句:我们去看海吧。
我们去看海吧。本是很熟悉的一句话,现在听来却像有万千交织的含义,何况还有一个新鲜的从未听过的期限——" 等你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等我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高考也该结束了。我顿时觉得生活真的是很美好。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我们究竟算什么呢?我是不是喜欢他?如果不由自主地去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或一个表情就是喜欢的话,那我……可他看上去毫无配合。我甚至觉得,他已经把那天的话忘了。也对啊,开个玩笑,再正常不过了。我坚定地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可是心立刻尖锐地痛给我看,不许我有这样的想法。
一句普通的恭维,一次算不上牵手的接触,一个类似空头支票的承诺,这就是他给我的全部。是我太多情了。如此深刻的自省,还是脆弱的不堪一击。他给我一个微笑,我就沉沦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一向专心的我莫名其妙就想起了海。蔚蓝的天空,温暖的午后,金黄的沙滩,清凉的海水,潮湿的头发……考场后突然一阵骚动。我看见两个监考老师搀着X 走出教室,我看见X 经过时冲我镇定的一笑,我看见他走后留在地板上的血迹,那一朵朵张牙舞爪绽放的红莲。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毫无犹豫的冲出去,用我洁白的面巾纸拭净他脸上的鼻血。两个老师只知道催他快跑,都不管他的鼻血汹涌流出,模糊了视线。他一定想说什么,可喷薄而出的血哽咽了喉咙。
赶来监考的班主任意味深长地说,不要乱,继续答题。可我依然固执地掏出面巾纸,小心擦拭着身旁地板上的血迹。班主任狐疑地看着我,因为这不是我们班的地板。而且,这是在考试。我不管,如果不擦,这一朵朵红莲就会跳到我的试卷上,撕扯我的思绪。幸好有长发,每次我弯下腰,长发就会遮住我的脸,也遮住眼眶里闪烁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放假了,高考前总有一周的假期。我一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解脱和一个飘渺温馨的约定,就兴奋不已。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约定的人。
同学聚会,我以为X 一定会来,来得却是他已死去的消息。妈的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上天为什么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鼻癌,呵呵,老天你真有手段。
我连他家的电话都不知道。
他说过我们去看海的,就算他是耍我,他怎么可以跟大家反复开同一个玩笑?他望着大家也望着我说我们去看海的呀!等我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
原来泪水跟海水一样,是咸的。同学都慌了神,不知怎么安慰我。他们也奇怪啊,从来没发现我和X 之间有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走出大门,Z 追上来。
" 本来没想给你,我以为你不知道他对你……不过既然……恩,放假前我给他收拾东西时找到的。" Z 交给我一个英雄牌的墨水盒子,难过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天蓝色的墨水盒,很轻,里面能有什么呢?。墨水?我笑了。
" 啊呀,对不起!要不我帮你洗?""行啊,没什么,别在意。" " 其实你的头发挺好看的。" " 你的手真小。" " 等你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我们去看海吧。" 天蓝色的海水,温柔,又坚强,它一点点拍打着岩石,也会沧海桑田。
一团长长的黑发,静静躺在盒子里。好多根,长的短的。
我原来都不知道,人的头发更新这么快。
坐在柔软的理发专用椅上,我木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任凭帅气的理发师摆弄我曾经珍爱的长发,他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怎么这么硬,又柴又硬,太难伺候了。我敏感地问:这样不好看吗?通过镜子,我分明看到理发师脸上拼命掩饰所以稍纵即逝的不屑。可他拿起剪子说,好看,我帮你修一修,就更好看了。
不要!我跳起来,扯下围布就冲出理发店。X 骗了我,他说好看的啊!我已经绝望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拼命跑着,像《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街上的人一定以为我是疯子,因为我的长发在风中放肆地飘啊,飘啊……
18岁生日的黄昏,在枯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一根乌黑坚韧的头发,静静躺在白色的日记本上。枯黄的灯光抹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就像X 的笑容,温暖,安详,将它包围。它睡得毫无防备,吐出均匀的呼吸,像极了曾经落在我头发上的熟悉的气息。
我串遍整个楼层,终于借到一把皮尺——不知不觉,有32厘米了。
妈妈说,30厘米的长发,竟然就可以栓住一个男人的心。她说会恨小可姐姐一辈子。
我不恨小可姐姐,我恨自己。都怪我的头发长得太慢。如果我的头发早早长到30厘米,我和X 就可以早些去看海了。看了海,他一定舍不得离开。
我拿起剪刀,剪掉了不该长出的3 厘米。我要让头发永远长不到30厘米。
这样,X 就可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29厘米。他就可以一直说:等你的头发长到30厘米时,我们去看海吧。
一簇簇碎发在雪白的纸上狰狞着,一如那一朵朵妖冶的红莲张牙舞爪的绽放。
18岁那天,我用29厘米长发,缠绕了自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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