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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全是北欧神人混同时期的英雄形象,大力又歌唱,高峻、猛烈又忍耐。《伯约记》说:"金光出于北方,在神的那里有可怕的威严",向北就是向上,也是向彻越时间的光的源头。一禾要用来灌溉人民和土地的水--滋养的光明--来自北方寒冷的高处。他用一生歌唱了那到达神(衤氐)、光明和甘霖的道路,他一人"血液中充沛了万马",在这条道路上行走。这就是他的生活。费希特曾详尽地论述过如何在某种伟大事物上运用人类的力量,他说走向理性(原则)之日也就是其人在尘世上死亡之时。等于说,一禾在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到达了北方。
在到达之前,他留下了全部围绕着修远的诗歌,史诗。一禾致力于恢复的这种伟大体裁以其辽阔的精神空间浓缩了他的生命,削减了他的尘世生涯。这和在他的友谊中进行史诗创作的海子相同。海子是元素横跨的三种时间里的歌者,一禾是血砍出的三种时间里的英雄。一禾的仇敌是道路,一禾的节奏是排箭和排萧的历险,一禾的音乐是嗨。浩嗨。长剑长风;长啸。
太阳的光,神(衤氐)的光,灵犀的光,三匹时间的闪光,跪饮过死亡的人放弃鞍子,直接骑在你们的脊背上。
钟鸣
中间地带
海子的自杀与他生活、往返的两个地区有关,一面是单调乏味的小镇,这种单调,是由于公共生活的乐趣已完全退缩为家庭私密和不同类型的交头接耳形成的,没有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生活重复、空虚、具体、晦涩、沉重,人只感到在无休止地下坠。
相反,首都,这座他上过大学,有许多亲密朋友的城市却是不乏机会,精神可以得到拓展和丰富的文化中心。这座城市建设冲突、摹仿成性,胆大妄为,充照了政治幻觉、复杂的身世、客气但城府很深的名流、在风沙和温带大陆性季风型气候里逐步退化的女性的美貌、又忙又累的脸、成功的逃税者、暧昧的中产阶级、冠冕堂皇的保守主义,涉猎上流社会的拙劣动机和举止、频繁的社交、宴会、典礼、光荣和梦想、轻浮与焦躁、滞重。
海子要以不同的身分和态度来应付这两种生活,他一边得到了休恩的鼻子嗅这座什么都接受,又什么都排斥的城市,它是巴黎、纽约、伦敦片刻之间的局部错位,又是耶路撒冷、婆罗浮屠和日本神社一种奇妙的杂交。这座含混的城市把古代燕京的门坊和现代西尔斯式的大厦不可能地熔为一体。激进而保守,骄傲而又不十分自信,分布指示却两耳闭塞,声张平等、正义却官道森严。同时,海子又用这只膨胀的鼻子,转过来,惶惑地嗅着小镇可怜而又无可奈何的孤立状态。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卫星小镇。他们是地理意义上的仆人。对北京来说,小镇是一种合理的牺牲,而北京对这些星罗棋布的附属物来说,却是一种不合理的轻佻和高大。
海子在两个地区都不作长时间的停留。因为这两个地区都赋予了他一种居住权,一种责任和看法--它们彼此是出发地,又互为终点。因此,当海子作为这两个地区的代言人,在判断的法庭上互相审查、挑剔、对质,寻找机会,抓住对方的每一个弱点和纰漏时是可以想像的。在两地他都是陌生人,一个乡村邮差,不断用身历其境的地貌,风土人情和人们以不同方式打发日子,听凭堕落、涣散的细节使双方受到刺激。他用两种方言进行周期性的拜访和嘲讽。他这样做,很容易使双方都陷入尴尬和难言之苦而随时存心抛弃他,出卖他,以保地区和平。他的陌生对于面对面的虚伪手段和人们引以为豪的本地特色有一种威摄。除非他有充分的理由使这两个表面对峙、而私下却串通的地区,相信他是可以被利用的,而且,在传递各种怀消息的时候最好有一种含蓄的、大家都能够心领神会的形式,否则,他会被双方拒之门外。这种形式自然指的是写作,当然是一般人眼里的那种写作,它与城市里带纹饰的柱子,拱门和长廊没有什么不同。但当写作真正到了海子手中,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道义上的冲突,一种肉体的、同时又是文字的耗散性的双向运动和历险,写作帮助他挣脱了物质的外壳而考究精美的内核,成全了他超凡脱俗,靠敏锐嗅觉行事的怪僻行为。在急速的写作中,他象一只带着青铜坠饰的大鸟凭虚凌空,俯瞰着大地所有互施强暴、敌对两半的市镇。他越公允,便越孤立。他的判断和担心就象他实际看到的那样丝毫不能取得妥协。情绪对立的两半,一半哭泣,一半耻笑;一半填怪,一半恭敬,一半扶摇直上,另一半却沉入地狱。
他很想摆脱这种身首异处的状况,想升得再高一点,尽量把两个地区的全景和细部统一起来。这种占据某个制高点的愿望,促成了他精神上的中间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从来没有展示过的景观:他生活的两个地区,或者说两种生活方式和可能吧,犹如暮色中的原野,在血腥中慢慢合拢。这种现象令人震惊,他突然感到再也没有获得双重信任的必要了。万事万物都在卑鄙地同流合污,而他需要的只是一只精神和谐,把人们引向愉悦的市政设施,需要的是灵魂经过一番微不足道地处理后的高度和中立,一种新的视点和肉体可悲的遗弃、落实。当然,这种肉体的栖息之地,并不是没有选择的,它必须是一个中间地带,与他生活过的两个地区放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保持着丝毫不差的距离。是一片消除了全部差别的真空,一个具有臆想之美的风景区,为月亮、大海、柠檬、树木、古风、缅怀生离死别的男女、多情的中世纪混合气氛所笼罩。
他卸去肉体重荷的所在地是一个听得见海水的地方,一段铁路--仔细想来非常可笑,简洁、冷漠的铁路穿过这里,棉亘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两个地区之间。这段铁路过去把他送往冲突的领域,而现在成了他摆脱这种冲突,摧毁自己的工具,是他身体获得平衡的、必不可少的地点,也是他最后徒步达到的天国车站。在这块地上,火车开进的速度很慢,海子选择了火车的中间部位,两副轮子的绝对中间,这种等距离留下了片刻的时间,既宽容,又不允许太多的恐惧和痛苦。在他卧轨自杀后,人们只忙着验明身分、收尸、报讯、哀悼、为出版他的身后著作(The Works Postumous)募捐。但没有人去注意海子一分为二的躯体所达到的精确程度以及它的含义,更没有留心他最后带在身边的那个橘子,是不是也按照等距离规则玩了一场死亡游戏,干净的两半,没有流血和狼藉。
1989。6。15
燎原
孪生的麦地之子
--骆一禾、海子及其麦地诗歌的启示
当中国诗坛突然大面积种植麦子的生活,我想少数在"麦子"这个词前黯然止笔的人心中定然是疼痛的。他们知道一个词的分量。知道深居在《说文解字》9535个字中的某一个,终而有一天同诗人们互相发现、互相击穿时的那种神秘机缘的意味。他们的疼痛,是目睹了两位"少年诗人"发现了金黄的麦子,并以诗向它夺取了自己的生命的疼痛。在诗歌创作中,诗与个体生命的相互选择是一种缘分。个体生命以只有自己具备的心灵能力发现并映照这个词,使它复活、发热,获得无限延伸的光芒,进而照亮别人。
我便是怀着这种疼痛说起死在肇始于他们诗歌麦地中的海子和骆一禾。当其它被照亮的人相继坐在他们死后的麦地中歌唱,比如整个世界排在梵高身后歌唱向日葵,我们是否该为这麦地上空觉醒的合唱之声感到、并意识到当代中国诗坛一个值得注意的时期已经开始了?
"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欧世界和美术界就一直对向日葵寄托了一种神圣的情思。\'向日葵\'的含义中有对\'崇高者的爱\'"(张承志《金牧场》)。中国艺术界的向日葵情思几乎是从张承志对梵高的追认开始的。而它直接作为众多中国诗人的抒情对象、被热爱的"崇高者",则表明了他们对痛苦燃烧的人生和炽热艺术理想的理解及其心理趋向。但这种从梵高眼中看到的欧洲的向日葵,对于他们的诗歌来说则是一种假借或依傍。这意味着他们不能比梵高说出更丰富的语言。因而也意味着这些作品可有可无的存在地位。"错把他乡认故乡"的误会,若干年来一直妨碍着我们自己经典的产生。当少数优秀诗人意识到这一问题,并重新进入中国文化的源头时,过重的纸味却减弱了这些诗歌抵达生命心灵的汩汩活性。
中国的向日葵--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诗人寻找而由海子骆一禾最先找到并且说出的。由这个词延伸开去的村庄、人民、镰刀、马匹、瓷碗、树木、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现在时态中为这一些朴素之烛照亮的对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认和进入,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感,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艺术能够更新我们对生活经验的感觉"。麦子是我们这个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们生命经历中关于麦子的痛苦,在它进入诗歌之后便成为折射我们所有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成为贫穷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写实。
但是海子与骆一禾,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倒在29多岁的韶光中。在我搜读了他们生前的大量诗作后,我有充分的根据说,他们的灵魂已触及到死亡光明的核心。他们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对生命怀有炽热理想的诗人。他们是在一系列麦子的歌颂之后成为麦地上空燃烧的火焰,延伸了作为诗人的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类同的生命结局是富有意味的,他们诗歌中某些共同的创作事实同样富有意味。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若干年前几乎同时北方乡村的诗歌背景以及相似的诗歌意象系列。除了上面提到的之外,我们还可以提取三对句子加以对比:
"而两个手捧大碗的男人谈雨水,也谈收成/此外就没有
话了"
"杨树美如黄金,百里之间/杨树是最漂亮的眼睛"
"那一天蛇在天堂里颤抖/在震怒中冰凉无言享有智谋"
--以上骆一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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