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人生

文章山斗

[QUOTE]在故园苍苍如黛的凤凰山中，藏蕴着数量极其丰厚的青色石材。居山麓而别无他法谋生的父老，便采石雕刻成种种动物、器物之造型，以此果腹丰衣、闯荡着混沌的人间之旅。挥着汗水的汉子们对于雕刻出来的各种石件眼观手摸，悉心雕琢，直至其表光洁似玉，其色漆黑如墨，消磨如此功夫而成就的石雕，便是家乡那享誉馨远的墨玉石刻了。

　　用不着悉心描述，这种雕刻的辛劳自在不言中。几乎在每个朝日初生的清晨，山麓附近每一户农家小院里的汉子便起身披戴淡淡星月赴山而去，在蜿蜒如肠的山路上一阵疾走后，随于坑洼如鳞的山脊山凹里寻觅起优美的大青石。铿锵如歌的斧钺之声传遍山野，偶尔的隆隆炮响犹如礼乐，不知疲乏的父老在每一片汗水浇洒的山体里掏挖着青色的石胚胎，而后是杠撬绳捆的汗珠涔涔回家路，巨大如牛的青石块随遍布于每一片农家院落，在睡眼惺忪中迎接着雕刻匠刀凿锯磨的严刑拷打，似曾在问询一个遥远的石刻光阴的秘密。

　　这个秘密造就在2000多年前的山光日影当中。并不知雕刻为何事的先祖，于无意中把凤凰山中形体大而质地细的石块做成了一件器物，或刀或斧，或臼或钵。那个在今天看来丑陋不堪的发现和发明，在当时的的确确引起了一场轰动，于是有络绎不绝的观者对此赞叹，有颇有心计的能者对此模仿和发扬，随后便有更多、更漂亮的发明在这种蜂拥的压力下、追逐的潮流中面世。

　　时光飘逝到了纵横天下的秦朝、跨过传承历史的东晋、跃至国运弱而士子雅的宋代，从严相李斯的《峄山刻石》到草圣王羲之的《圣教序》再到欧阳洵的《皇甫诞碑》直至辛亥革命元老、一代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的《正气歌》，一路地碑石叠加相延、连绵不断，然而几乎每一块都浓缩着家乡墨玉被雕刻的命运。

　　除了书法的标示和悬览，还有其他石雕艺术的瑰丽在流传。墨玉刻就的昭陵六骏，精美到引起汪洋之盗的垂涎，不辞沉重地掘走其中两骏，并飘洋过海藏至美国费城大学的博物馆；家室之外的盗贼走了，而家室之内呢：那横跨关中数百里的大唐十八座帝王陵墓附缀的露天大型石雕群、以及黄帝陵、药王山、华岳庙等等名胜古迹中缀附的难以数计的各类碑碣、墓志、经幢、造像、拴马桩等记录了墨玉历史踪迹的种种物件，也在日月的升替中慢慢地散失、湮灭。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矗立于唐中宗李显定陵前的巨型无字碑，经历了1200多年的风雨侵蚀后，在1967年的春天里，被同样身为雕刻家后裔的子孙雕刻匠们砸毁，做成了72条石碾子，并以每条拾圆的价格出售。这一“废物”利用的最终结局是：一通举国罕见的石碑从此只留在了史书的字里行间……

　　然无论时光怎样流转，观念如何演变，作为墨玉生命创造者的雕刻人，却无法摆脱先祖雕刻青石的命运。在一方方墨玉被雕刻的历程中，映照出的是一双双穷尽人生之青光进行雕刻的工匠之手。

　　时间的风轮滑转到了国运衰微的清代光绪年间，一代石刻名匠仇智林师傅，耗尽四载光阴与心血，刻凿出栩栩如生的关公、周仓像，用于镇宅之需。其美仑美奂的程度，令任何观者跌足称叹。然而在逝去的雕刻匠的眼中，尽管两像并立，可以防止心灵的鬼蜮，威慑空间门户的觊觎者；但岁月的大门岂需看守？岂能看守？任何日子的流逝都在一缕缕地撕扯着光阴的积蓄，终于，一代名匠在碌碌忙忙的历史的刻凿中谢了世，又有新的雕刻者持刀提斧自未来的大幕中走出。

　　穿行在2000多年日月河流中的小小的我，目睹着不老的雕刻者雕刻着永恒的人生。

　　在凤凰山麓的每一片村庄，铿锵有力的青石打磨之声日日回响，方方简陋的巨石日日被凿落了沉思的羽翼，在苦痛的敲打和锯割中变样，或雄伟成咆哮的山中石狮，或出落成不蓄汁墨的案头砚石，或站立为铭刻之碑，或垫铺为建筑之奠，小巧一些的，还有精致的石枕头、印章之类。使我在观掠中翻然省悟：同一来自深山之处的粗陋石块，因了琢磨修造的不同，竟有了大相径庭的出路啊。

　　在我的姻亲中，姨婆家的表兄个个称得上雕刻的高手了。

　　早在孩子们年幼时，老于世故的姨公在刀刻斧戮的石屑飞溅中，眯缝着一双精明的石匠之眼：用时光赋予的经验盘点着孩子们的资质，从中遴选哪一个可以成为继承自己衣钵的传人？最终，大儿的憨厚和小儿的聪慧使老姨公难以抉择，只能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了哦。

　　时间的车轮在飞逝，小石匠的智慧在成长。当年迈的老姨公再也不能稳操刀斧的时候，聪慧的小儿也终于成了当地的一代名匠。他的哥哥们只能给他当学徒了。

　　未几，喜爱石刻的县太爷要修建一座石桥了。因为距离小石匠的家很近，也因为遍地的石雕使他茅塞顿开，县太爷要在360个桥沿石柱上遍雕石狮。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但县太爷只相中了小石匠的手艺。

　　建桥的时光只有一年，小石匠每日的功课就是雕刻一尊石狮了。

　　毋庸多说，雕刻的报酬是丰厚的。不过换句话来说，即使不丰厚，父母官的意愿也是不好违背的。于是，小石匠每日沉浸在石末的烟雾中，研磨着他那无人替代的功课。春暖花开，他雕刻好的石狮散落院中，一尊尊形单影只；暑夏降临，他的咸咸的汗水洒落在石头上，一只只石狮站成方阵；秋雁南飞，他黑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而那石狮呢，却像是一支勇猛的狮队了；冬雪飘零，小石匠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要把那宏伟的狮群雕刻完工。在一个昏暗灯光下的冬夜，他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颗狮头的雕刻。但这个喜讯同时也是个凶讯，劳累了360个日日夜夜的小石匠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个凄婉的结局，使每个听闻故事者的心中都荡漾着一股别样的酸楚……

　　其实，对于雕刻家来说，哪一项伟大工程的完成不意味着生理上生命的终结而孕育着精神生命的开始啊？在这一种泛着棱角光芒的职业中，所造就的岂单单是那墨玉般的石刻啊：在每一个冷冰冰的物件的背后，谁能说洋溢的不是雕刻者激情澎湃的生命呢！自然的生命个体在凋落的同时，石刻的生命群体却在不意中流传与永恒。在岁月之镜中定格的是：这一种雕刻者聚集人生智慧而练就的刻石绝活，凭借了方方石刻，绵绵不断地闪耀着无数的日月、暗淡了说不尽的悲叹和怜惜。——每次只要一踏上那座熟悉的狮桥，小石匠的生命热情便会喷发，令我的思绪之泉涌流出无尽的悲悯、无尽的追悼了啊。

　　事实上，即使时光再久远些，即使空间再变幻些，即使凡间的个体一个个被新的生命重替代了，那种追求绝美的壮举仍然会昭示在狮桥每一座眉目生动的狮头之间，用那泛着墨玉之光的石刻的眼，观览苍桑风雨的人间世，收藏每一幅岁月变迁的大画图，在月夜中散发缕缕清风，永远永远……[em09][em21][em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