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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在论述曼杰斯塔姆的一篇文章中说:"\'诗人之死\'这几个字听起来总是比\'诗人之生\'这几个字更为具体。"因为,"生命"和"诗人"几乎是同义词(或许也同样模糊不清),"而\'死亡\'-即使作为一个词--则差不多像诗人自己的作品即诗那样明确。"布罗茨基的这一解释大概也适用于有关诗人之死的另一个事实--诗人之死总是要令人思考的那个具体的死亡事件背后的含义,正像一个合格的读者总是要发现一首诗的真谛一样。现在,当我面对两个诗人--海子和骆一禾的死亡,我所关心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事件本身。
海子死于自杀。他于1989年3月26日下午5点30分在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被一辆货车拦腰轧为两截。他带在身上的一份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把遗稿全部托付给了骆一禾,这些遗稿包括巨制《太阳》(由诗剧、长诗、大合唱和小说等构成)、三百多首优秀抒情短诗和一些其它作品。
在海子离去后的第49天(5月14日),骆一禾因脑出血而晕倒在凌晨。他被送往医院做了开颅手术,但是不见疗效。他昏睡了18天,于1989年5月31日下午1点31分在北京天坛医院病逝。骆一禾的绝笔,是5月13日夜写成的纪念海子的文章《海子生涯》。
我了解他们,但并不跟他们熟识。我曾经见过一禾一面。那是去年(1988年)夏末,在一个黄昏,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当我走进屋子,一禾正凭窗而坐。他在倾听--鸟啼、虫鸣、黑夜落幕的声音。他是那种南方气质的诗人,宁静、矜持、语言坚定。他谈的是海子,说话的时候,眼光闪现出对诗歌中音乐的领悟。一禾给我的来信,谈的也是海子,以及海子之死。
由于他那凭窗的姿势,我把一禾看成了一个倾听者,一只我诗歌而存在的耳朵。而海子则是嗓子,海子的声音是北方的声音,原质的、急促的,火焰和钻石,黄金和泥土。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我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海子的悲哀可能是,他必须在某一个时代,在时间里歌唱他的元素。把带着嗓子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为这个世界上的迅速死亡--尤其是声音的迅速消失而震惊。这个世界迫令他在短暂的几年里疯狂地歌唱,并使他不满足于只用一副嗓子歌唱,海子动用了多重嗓音,鸣响了所有的音乐,形成了他那交响的诗剧。美丽、辉煌、炽热,趋向于太阳。如此广泛和深入,如此的歌唱加速度使他很快达到了声音的最高处,到达了使声音全部返回的洪钟的沉默、永久的沉默。这样的沉默过于彻底了--海子自己扼断了自己的歌喉!
海子属于我们这些诗人中最优秀的歌唱。与海子的歌唱相对应的,是永恒优秀的倾听之耳。一禾有同样优异的嗓子,可是他从来不谈论,也尽量不让人注意他的歌唱。他谈论的始终是他的倾听,他愿意让其他的耳朵与他共享诗之精髓和神的音乐。一禾的这种优异,集中于他对海子歌唱的倾听。当一些耳朵出自不同的原因纷纷向海子关闭的时候,一禾几乎是独自沉醉于海子的音乐里,并且因为领悟而感叹。今年春天,一禾成功地演讲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这一题目,他的演讲不仅透彻地分析了海子的诗篇,并且对那些诗篇更是有创见的丰富。
对于诗歌来说,歌唱和倾听是同样重要的,有时候,倾听对于诗歌甚至是更加根本的。在海子和一禾之间,事情就是这样--由于一禾特别恳切的倾听、要求、鼓励、磨炼和提高海子的歌唱;由于一禾特别挑剔的倾听,海子的嗓音才变化得越来越悦耳--
黄金在天上舞蹈
命令我歌唱
倾听者正是歌者的黄金。
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如此年轻,又如此杰出,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地停留。死的时候,海子25岁,一禾28岁,他们最重要的作品都还没有完工。他们是一对密友,互相敬佩和热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一个尽情歌唱,一个就倾听和沉思。他们对大真理怀有同样的热情和信心,竟然在同一个春季相继离去。
当一个扼断了自己的歌喉,另一个也已经不能倾听,当优异的嗓子沉默以后,聒噪和尖叫又毁坏了耳朵。由于这两个诗人的死,我们丧失了最为真诚的歌唱和倾听。
(1989。6。15)
肖开愚
三种时间里的英雄
一禾和我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三种时间整个古老的问题。芝诺关于阿基里斯、飞矢和乌龟的行而上学理论中所提出的绝对性首先使空间的直径变得不可思议,令人畏惧,这一具有无限弹性的直径正是时间。这种不动的永恒中最光辉的事物是礼拜日的上帝和他的手。这双疲倦的大手在昨天--星期六--捏造了脆弱的人类,从而开始了无情的运动。但丁在《地狱篇》中写到了结果前的叹息:"我的性命几乎归于尘土"。我想这一时间中主要包含了人类作为动物的世代和方向。在我们自己一闪的生命中,一禾写到:
与罪恶我有健康的竞技
说一道修远
三种时间就澎湃而来
在这三种时间内,三个层次的空间--天空、世界、土地--被英雄贯穿起来。
在一禾宏伟的诗歌建筑群的设计上,体现出的基本意图是拯救改造它!但一禾的方式是朴素而激动人心的:替罪。一禾逝世的消息给我带来的悲伤是,一个年轻的头颅带走了高尚和智慧。一禾的脑血管疾病是先天的,这意味着他的受难和替罪气质是先天的、派定的。他的六千几百行的长诗《大海》题献中写着干旱、农村和气母。最使人惊异的是《大海》是一禾的基础宫殿,也就是说宫殿里铺设的大理石是汹涌的海水。一禾是那种将激情进行慎密的砍伐和雕刻的人,他对他的广场和土地一定是经过深思,尽管这些性质的这些内容都是他从幼年带来的,一禾的改变是这样彻底,致使所有道路和血液要被洗涤。一禾的写作是一种被压力包围的火焰的焚烧,一种持续的、封闭中的锻炼,最后炼出山顶上的黄色石块,金子。一禾的火焰又是这样奇怪,它是液体的、清澈的、汹涌而连绵不断的。它是同步、一致的洗涤。因此在《世界的血》之后还要为全部建筑造一个完整、光明的窟窿,在一禾的劳动中也是最有理想主义真谛和最重要的。这是一项要用一生的灾难、经验、渴望和死才能理解的工程,它比叶芝惊叹过的那种反向的改变要艰巨得多,甚至是人的能力所不能达到的。未完成,以一种悲剧的形式创造了知识分子的痛苦,又创造了接近神和王座的英雄。
一禾是品性高古的人,他崇敬斯林格勒和屈原,正好对应了智慧、慷慨和悲壮。正好陈述又塑造了三种时间。正好把现实中的理想形象归结到英雄。
英雄意味着道路、古代和北方,一座宫殿对三种时间的跨越的必然方向。
北啊北北和北
他又写道:
想起方向的诞生
血就砍在了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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